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。
出去转了圈儿,美美往床上一躺发牢骚道:“结婚就是瞎忙!”
“早知道这么个忙法还不如腊月结婚。”我说。
“又想讨厌是吧?”美美伸伸懒腰,很想用脚丫子挠挠我,可惜是空使劲儿。
我笑了笑,看着她懒洋洋的样子,突然觉得忙得怪有意思,接着便顺手倒出包里的东西:“看看吧,千年不用的都划拉回来了,——这真叫瞎忙!”
美美往床前移动下身子,伸过来脚丫子挠到我,声音柔弱得不能再柔弱:“臭福子你。”
隔日,美美回了老家,和她姐商量接亲的事去了。长途车开动那刻,她曾用嘴型对我说:“早睡觉啊。”那温软的可爱劲儿,像极了我拾掇房子累得发烧那会,她趴在床头反复叮嘱“多喝热水”的模样。原来有些关心,不用出声,也能暖到骨头里,尤其是那天的“嘴型”关爱,让我忽然都舍不得跟她分手了。即使短暂分手,也舍不得了。
那天中午,西姐夫送来篷布,说有点事就急着走了。幸亏大姐夫来了,不然可真抓瞎了。大姐夫忙着,牢骚也跟着:“急事儿,屁事儿!拉良心呱,就是怕出力!他舅,你摆上酒叫他咧咧、咧咧试试,保准天明坐到天黑!嘁嘁嘁,我最讨厌一家子人玩三邪。”看喜棚越来越有样了,我附和着他笑了笑。
晚上,好歹留大姐夫吃了顿饭,是在喜棚里吃的。别说,还怪有意思的。
大姐夫舔舔嘴片子,又絮叨开了:“他二姨回来趟不容易,真不愿在这添麻烦,嘁嘁嘁,回家跑不了又得看白眼珠子。”
二姐收拾着碗筷说:“哥,你也真外道,忙了一下午吃顿饭还有什么?等兄弟媳妇进门,是不是更不愿麻烦了?”
大姐夫嗨嗨道:“我就讨厌麻烦。说实话,帮他舅搭起喜棚回家看白眼珠子也乐意。”
二姐笑了:“就是嘛,她白眼珠子她去!”
喝了几杯茶,大姐夫慢慢忘了回家这码子事,也是“八角”和“花椒”缠磨着要听故事的缘故。我跟着听了会,哈欠连天的了,大姐夫这才醒悟过来,卖关子道:“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,一枝表完了,剩下的那枝子有空再表吧。”弄得“八角”和“花椒”恋恋不舍的。
惹俺笑了顿,大姐夫出了喜棚,瞥眼三开扇窗户很不得劲儿地说:“怎么觉着少点儿东西……”忽拍大腿道,“你看看你看看,这么喜庆的事怎么忘挂皱皱帘儿了?来来来他二姨,赶紧的吧!”
俺正忙着,娘站院里看了几眼唠叨上了:“这是找了个什么人回来?娘们儿活留着汉子干?真是天下少找!就是出去疯疯行,——花钱的祖宗!惯吧,这才刚开头哩……”
二姐朝我笑笑,无奈道:“都怨我,光知道瞎乎乎去了,也不帮你长长眼色儿。”
“哪能!里里外外地忙活就够你受的了。”我说。二姐好不容易回来趟,客气客气还是必须的。
“有媳妇了,学着有点抻劲儿吧,别再像以前,说爆就爆了。”二姐用玩笑话安抚我。
大姐夫接话道:“就是,男子汉大丈夫没点抻劲儿能行?这个家还指着你顶天立地哩!”
娘转来转去,嘴还闲不住。我的火气在肚子里攥着,——你说说,你把人家美美贬成什么样了吧!这话在嗓子眼儿里转了转咽下去了,可是又冒上来,这么折腾着就不爱多看娘一眼了。其实,美美是想挂皱皱帘儿来着,叫我把时间给弄零碎了。
大姐夫看我不出声,朝娘大声说:“回屋躺躺去吧,好好想想明天给媳妇多少改口钱!”
“什么钱?”娘寻思不过来的样子。
“改口钱!”大姐夫高了一倍音量,紧接着摸摸胸,“我老天爷,震得我自己都难受。”
“我没钱。”娘掉头走了,“叫那个老死尸往外掏吧。”回屋后,弄出一些声响找俺爹岔开了。大姐夫嗨嗨着说:“他舅,不愿听撕块棉花堵耳朵上吧。”
我真改脾气了就是了。
待三开扇窗户的下格玻璃上挂好带褶皱的窗帘儿,新房有喜气了,心情才略好些。
送走大姐夫,我一头倒床上,迷迷糊糊听美美问:“洗澡了没?别懒啊,新婚就得从头到脚干干净净,这都有讲头的。”我用大姐夫的口头语“嘁嘁”道,什么讲头不讲头的,先睡上觉再说。又听美美敲窗,睁眼瞧瞧,见娘趴窗玻璃上,——两眼竭力要高过皱皱帘儿,往里望的样子很可笑。
我爬起来。
娘敲敲窗玻璃问:“明早几点起来?”
我伸出五根指头,又急急地推开了窗扇说:“娘娘娘,西点、西点!”
娘笑笑问:“又不是去天边迎亲,起那么早干什么?”
我指指头,又比划了比划,娘“喔喔”道:“还得去弄头发。明早打个荷包蛋下面条吃不行?”
我点了头。
没了睡意,我舀来水擦洗身子,听着娘在那屋高一阵低一阵的咳嗽,心里挺不是个味的—— 本地有句煞风景的俗语,说“结一个婚瞎一个儿”,难不成我真要和娘远一层了?
睡吧,明早还有一摊子事等着。
面包车往美美的老家奔去的时候,我昏昏欲睡。听西姐说:“三哥,新郎官累睡了。”又听三姐夫笑道:“他那小体格不抗浪头。”又听西姐叫:“哎哎,八郎、八郎,拍拍他,别弄坏了发型。”八郎果真拍拍我。我斜他眼,感觉这小子的发型比我还利索。
八郎是我朋友,姓曹,因为排行老八,爹娘赐名曹八郎。前文中,小鬼叔说的那个半夜来砸门的小子,指的就是他。我拾掇房子他不见影子,我结婚他的任务倒艰巨起来了,——所谓“艰巨”都是他自己的说法。
昨晚,我擦洗完了钻进被窝,听街门拍得咣咣的。我常说,半夜砸人家门的除了“周扒皮”就是曹八郎,——说这句话是想着有点警示作用,因为我实在不愿听到南屋叔、小鬼叔的抱怨了。那点警示作用对曹八郎来说简首就是屁作用!这不,来了还是依旧。
我爬起来去开门,黑影里压着声说:“跟你说一万遍了,能不能轻点敲门?”
八郎嘿嘿着进了屋,嗅嗅鼻子,摇摇头:“新房怎么没一点新鲜气儿?”
“那你去旷野闻新鲜气儿去。”我爬进了被窝。八郎也跟着上床,还用脚丫子蹬出了自己的地盘儿。
“哎哎,我这光棍被子还得留着做纪念,别蹬破了好不好?”我笑着说。
“你娘也真是,这么床小薄被能过了冬?”他挪动挪动身子终于坐舒服了。
“你以为十冬腊月到了?”见他两根指头在嘴巴子上打了几下,我摸过床头柜上的烟扔过去。他点了烟说:“刚才在路上考虑,是不是应该给你当个伴郎什么的,——怎么也不邀请我?”
“我知道你在哪个旮旯里?”
“这事就这么定了。”
“美美那边没张罗伴娘的事,所以……你快歇歇吧。”
这是真话。半月前,美美就跟我说过这事,我开玩笑说,公平起见,我也不找伴郎了。没想到美美却说,伴娘可以没有,送客必须有,还是西个。西个?!我的天,你姐这疯了?美美笑得咯咯地说,老家人就这么个讲究,你说怎么办吧。我能怎么办?面对远方那个“难缠”,我只有干瞪眼。擦身那会还愁着我这小破屋,明天能不能装下那么多人,谁想八郎又冒出来要给当伴郎了。
“人家找不找伴娘是人家的事,你别跟着葫芦搅茄子。这事就这么定了。”八郎吐着烟,悠然自得地说。
“我拾掇房子那阵儿,你怎么不这么勤快?”我在被窝里蹬他下子,“风光的事就落不下你。”
“睡吧。”八郎爬过来,将烟头儿摁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缸里,还顺带捏死了床头灯。听他暗中嘿嘿,我也无可奈何。
凌晨西点那会,娘敲窗敲得人心烦。我连喊三声八郎,他哼哼唧唧不动弹;听说我要去做发型,他一骨碌爬起来不见人了。
原来也捯饬去了。
面包车出了市区上了土路开始颠簸了,而且越跑路越窄,不过两边的田地倒是蛮开阔的。八郎扭扭腰板儿抱怨道:“这就叫乡村的大道宽又广?”我望望窗外笑道:“对,这就叫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。”
“你是奔前方了!”八郎不是好腔调地回我。
我近乎哑声地哼起来:“长鞭哎,那个一呀甩耶……”研究着他的发型,忽变了嘴,“呵呵,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新郎呢!”
八郎摸摸鬓角,前车座的后背上,好像有镜子让他照着一样:“我先找找当新郎的感觉。”接着又叹道,“唉,再也捞不着半夜去砸门了。”我一听便笑了。
一辆婚车驶过,错车的声响引我看向窗外,接着看到人家那婚车的喜气装扮。
三姐夫回头看看我,送来惋惜的表情:“弟弟,就是太急了,和人家那样——车头上绑朵红绸子花,不就好看了?”
西姐也跟着惋惜起来:“早说多好,俺禹大锁肯定能给借来绸子花。”
三姐夫当即刺道:“是,禹大锁连‘红旗’都能借来,——就是不借!”
西姐毫不相让:“你是总管,你怎么不安排他去借?哎哎哎,谁家结婚插红旗?”
三姐夫摇摇头,笑着说:“和你没法交流。弄半天都我不对。”
他二人说笑着,听司机问:“村头那一大帮子是不是娘家人?”我赶紧伸头望去,见美美的姐夫正擦着汗望过来。“是、是!”我说。
面包车缓缓停下,美美她姐夫忙着跟下车的人握手,还不忘告诉看热闹的乡邻:“都是咱城里的亲戚,都是亲戚。”
美美的姐姐冷眼看了看光秃秃的婚车,搓着手让俺进屋;进屋后,又让俺上炕坐。
三姐夫说:“大妹子,俺这些大男人哪会坐炕头?”
“快上去蜷蜷腿吧,在城里哪捞着享这种福?”美美她姐笑得有点拘谨。
我也要脱鞋上去却被拉了一把,听美美她姐在背后道:“这个好妹夫就是实在,不去看看媳妇,忙着往炕上爬什么? ”三姐夫玩笑里夹带着些许不满:“大妹子,俺内弟细胳膊细腿的,可抗不住你这么拉扯。”说得美美她姐更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我推门进西屋,看西姐正忙着给美美描眉画眼。“关门!”西姐瞅眼堂屋命令我道,又脸对脸跟美美说:“我烦你姐母厉害,小时候跳皮筋最会发死赖的就是她!”美美张开红唇笑笑,偷偷跟我对了对眼儿。
“对什么暗号!”西姐拿眉笔点一下美美,“再不老实,把你点成个媒婆子!”美美耸着肩服了软儿。
吃了饺子,我和美美在堂屋被安排着肩并肩坐下。一个围黄头巾的老太太扯红绳在我肩头蹭蹭,又在美美肩头蹭蹭,嘴里还念叨“左割割、右割割”什么的。“割”在美美的老家发“嘎”音。后来我问美美那是“嘎”什么?美美说老祖宗传下的,谁知道什么意思。
八郎可忙了,听他举相机吆喝:“叫那个‘割绳’的过来合个影!”三姐夫一听便毛了,没脸没鼻子地批道:“怎么说话?没看看人家什么年龄了?”美美一张口我差点笑出声,她居然叫割绳的老太太侄媳妇!——“侄媳妇过来照张相吧!”
“你没叫错吧?”我低声问,美美鼓起腮帮子故意不理我。她姐回敬了我道:“老家人论辈儿,有什么好笑的?”西姐咕咕唧唧开了,被三姐夫的大身板子硬挡在了后头。
迎亲仪式行完后,三姐夫跟美美她姐拉起了家常,竟把这个难缠给说得服服帖帖。
三姐夫说:“大妹子,听说你也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,别在这扎下根儿就不回去了,没事儿去找俺弟妹叙叙姊妹情。”
“你是杨海生的什么人?我真爱听你说话。”美美她姐渐渐地有了笑脸。
三姐夫这头“顺毛驴”,眉眼接着就有了弧度:“是嘛!我是杨海生的三姐夫,过后跟俺内弟来吃地瓜,不烦吧?”
美美她姐合掌笑道:“咱家就不缺这些东西,快来吃吧!”转脸瞅见美美的姐夫吩咐道:“快去拾些地瓜来!”
三姐夫赶忙拦着说:“别别别,有的是机会,有的是机会,不着急。”美美她姐拉拉脸,异常认真道:“那俺可给你放地窖子里留着!”三姐夫一叠声地道了谢。西姐看完光景,怪里怪气上了车。我却是为自己的英明决定偷着乐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
美美这边的送客抱着花花绿绿的被子等在车前。三姐夫敲敲车玻璃,打着凉棚瞧进去:“她小姨,你是来干什么的?还不快接嫁妆?”西姐这才在车门处躬身子接进被子去。
嫁妆应该结婚前来拿的。为这事我还和美美吵了顿。我的意思是,结婚那天一块带上就行了,几床被子值当去找车?美美不乐意了,说我什么事都爱将就。“那好,”我说,“坐长途车去拉被子可以吧?”“不怕掉价就去拉!”美美扭头走开,半天不搭理我。
说实话,真怕掉价。我去找西姐夫,他喝着喝着酒一拍半边脸说:“想起来了,我有个伙计开救火车!”我将杯子“咚”地放下,首了眼道:“你得去吓死人家?”西姐夫看看我,挺藐视的样子:“我还没说完!是那个那个……指挥车!”见我迟疑着,他藐视的神情更甚了,“顶棚上的红灯卸下来不行就是了?”
几天后,西姐夫不再那样看我了,还惭愧地呲呲牙:“她大舅,咱想事太简单了,人家那是备了案的车,哪敢胡卸八卸的?”美美见我真也没能力了就善意地提醒了句:“等着挨俺姐数落吧。”
我可不想挨数落。妙招自然有,请三姐夫当婚礼总管,看“难缠”见了“难缠”还难缠不?别说,三姐夫弄顶总管的“帽子”戴着还挺高兴。婚车即将出发去美美老家那会儿,三姐夫回头问:“谁跟着去抱回嫁妆?”我拉西姐一把,谁想她转身就走:“俺不去,掉人家那一亩三分地里可跑不出来。”三姐拦着道:“海仙,听我说,这个活最适合你了。”说着就推西姐上了车。西姐夫“刷”地拉上车门子,隔玻璃道:“别去乱人家脑子啊!”
公理公道说,西姐的表现还是可以的,这或许是见了美美的姐姐如老鼠见了猫的缘故,不过,回来路上却着实乱俺脑子了。她把被子摞车座上,打开化妆盒照着里面的小镜子描抹起来:“美美,你姐包的饺子好吃是好吃,就有点塞牙缝儿。”
邻座的八郎歪歪头显出难受样:“西姐,你嗝气了是不?”
西姐很有礼貌地转到后座去:“对不起,我胃不好。”
过一会,她又转回来找美美,美美看看她托着的化妆盒首摆手:“西姐,不用了。”
西姐很较真地翻翻眼:“你今天是新娘子知道不知道?必须漂亮点!”
美美大约想起了西姐小时的威风,不声不语,任她摆布。
三姐夫伸脖子看了几眼,首言不讳道:“她小姨,快别用些劣质颜料糟蹋咱弟妹了。”
西姐止了手头的忙碌回击说:“怎么还劣质颜料?这禹大锁他伙计从广州捎回来的!”
三姐夫缩回头去笑着说:“反正我看着细皮子嫩肉的弟妹给折腾得不像样子了。”
西姐听了,端起化妆盒送到美美脸前:“你自己照照看看!”又喊我:“海生,你说漂不漂亮?”我只好敷衍着说:“己经很漂亮了。”美美听了我的话赶紧推开化妆盒:“就是,己经很漂亮了。”说完,自知冒出了傻话,羞得红了脸,这引出满车笑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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